封城日记:你们到底想看什么?

2020-03-08

原文来自公众号「艾老师工作室」:封城日记:你们到底想看什么?

作者:艾晓明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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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篇 日记前世今生

有关方方的封城日记,最近颇有一些争论,这些争论,我基本不看。看官可能要说,你都不看,还好意思写评论吗?

那当然啊,我就问你:什么叫日记?

日记,原本是一种极为私密的文体,一般用来和自己对话。日记也是我们个人隐私的一部分,因此也可以说,属于神圣不能侵犯的一种权利。唯有神圣,写者才可以畅所欲言。而一旦畅言,你就想吧,日记里会出现多少五花八门的幺蛾子。试给你一支笔,告诉你随便写,绝不打板子,千字一千元,评判标准只有一个,真实。你敢写吗?

至少,我不敢。

不打你还不敢?不敢——谁告诉你不会打?宪法上写的有对不对,很多自由,梦里求的一条不缺。但是,践行一条试下嘛;能不能?明白不明白?

就不说社会大环境,即使在最民主的国度,畅所欲言,也需要巨大的勇气。像卢梭那种日记,像福柯那种学者、賈曼那种导演、像拍出了《有机体的秘密》的杜尚·马卡维耶夫那种另类……人类是很愚蠢的,大多数人是被庸俗的趣味投喂的,先锋派的长驱直入,意识流的横冲直撞……在非现代的国度,不是政治罪,起码也是作风问题。

或者再小引一点历史,写日记罹祸。一位网名孤鸿的先生写过一个故事《李剑锋反动日记事件》。李先生文革时是长春市保温瓶厂的一位工人,“善骑者,颠;善游者,溺;善言者,祸。”这是他日记中的名言,古文功底好吧?这小哥,当年还给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写信,索求王力大著《古代汉语》。就这样引火烧身,日记被查抄,公布于全市、全省,广遭批斗。

作者还写到:那时有个江苏省常州市某局局长蔡铁根,原是南京高等军事学院的训练部长,一九五九年反右倾时被撤职。文革初被抄家,发现他的日记本里有为彭德怀鸣不平的话,即被揪出,关了三年多。1970年3月11日,狱方用麻绳将他捆绑后宣读“逮捕令”,紧接著便对他宣读判决书:死刑,不准上诉。他刚要申辩,狱卒便勒紧已套在他脖子上的麻绳,使他说不出话来。接著就把他拉到刑场枪毙了。

啧,啧,啧……现在大家还对方方的封城日记评头论足,知道什么是日记吗?写日记要出人命的!这个分寸,活过六十五的人无人不知。既然如此,你们想方方写什么?难道真的想把方方弄死吗?

那回过头再来说,什么样的日记能够活下来。不说你也想得到,《雷锋日记》啊。前几天我看到一张雷锋在天安门前骑摩托的照片,差点以为是造谣。原来雷锋也曾是花样少年,也喜欢皮夹克这类时装造型。这……可不是我小时候学雷锋的印象。那年我10岁,学雷锋贯穿了我的青少年时代。从我们语文课上交作文开始,雷锋日记就是范文。这里我就要说到,其实雷锋式日记远远不止是范文,它基本上奠定了当代社会日记体写作的基石。

什么基石呢?就是日记必须作伪,我这里没有对方方妹妹的任何不敬。而是说,你作为一个作家,现在也不许吃野味,又没有金刚钻;那么,没有豹子胆,揽了瓷器活;怎么能畅所欲言?那你要发声,就是走钢丝。我家有位小哥觉得新时代青年不能这样窝囊,他就假装奋起直追,连写了几篇封城日记,结果……我转了五篇,封了三篇,真正是稀泥糊不上墙。其实那被封的三篇,我也知道人家自己也是先审查了的。自我审查,这是作为一个写作人的生存秘籍。年轻人毕竟图样图森破,果然痛失城池。

所以我这篇也叫“封城日记”,你信不?让我们像那位被称之为“清流”的张医生一样清醒一下,不要信。讲句丑话,日一个记还差不多。但是作为一个文学教授,讲丑话是很不该的。日这个字实在多才多艺,看你取舍。简言之,没有勇敢无畏的日记,那样写会被灭MEN;你想它有,你自己写。成千上万的人每天写日记,那就是排山倒海,那就是山高月小,那就是流水知音……那,也是方方妹妹更通透,更犀利的后盾。

下篇 三八节有病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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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要承认我是一个无比懦弱的人,今天有朋友发给我看网文,标题好像是《武汉的女人们》,当然都是武汉的好女人。她说,其中应该还有你。我把头摇得像得了帕金森:莫莫莫。因为,扪心自问:封城以来,我干了些啥?答案:基本上就是一个神经病(对,最后一句话就有点日记的意味了,既文不对题,又胡言乱语)。

为啥说是神经病?第一,我并没有感染病毒——自认为,但是,如果你说我就是无症状携带者,我怎样有办法证明我不是?以上这个问题,就是得了神经病的症状之一,找不到正常的思维逻辑。

第二,尽管我也没有病,但是每天我的写作都被各种疫情信息所困。结果,坐在书桌前,注意力像新型冠状病毒一样从升腾而起,在东南西北前后左右上天入地,开成了各种冠状蒲公英。最后呢?最后就找不到北了;进入午夜自责时分。然后我就带着满脑子的蒲公英入睡,梦见了众多孤魂野鬼,血腥呻吟……

第三,每天我都有恶火攻心之感,不是急火,我这岁数,根本不急——用武汉话来说,急做么事撒,赶杀场?所谓恶火,就是这世界,突然就满地呈现出冠状病毒那种开枝散叶、无以言表的恶之华。

随便举几个例子:

一位群友告,她的中学同学,夫妻俩都危重住院。媒体里曾经报道过这一段,他们想在一间病房,以便互相照顾;医生没能同意。就这样,一墙之隔便是阴阳两界。他多么想知道,妻子曾在手机上留下什么话;可是,殡仪馆把手机甩了!他目前情况稍稳定,肺部也受到严重损伤。试想,当他历此一难回到家里,暖窝已变空巢,情何以堪!

另一位群友告,后续还有医疗费报销、火葬费等问题。我知道的一位死者家属说过,医院和火葬场都有打过电话给他们,由于到死都没确诊,四天就产生六、七万医疗费。他家二十多天去世三人,惨啊!

我在想,四天产生六、七万,如果抢救了二、三十天,家属得付多少钱?

昨天早上还看到一个视频,社区的人要把医院里出院的老人家送回家;家里儿女不许进门,结果打起来,社区的干部被抓成了猫花脸。

有关这个视频,大体有三种议论。一种是不能收,因为社区干部没有给出医院手续证明,所以里面那个小孩子的妈一再说,你拿东西来!你不拿东西,怎么知道老太太治好了没有。而且她说的是,出院了应该先送去隔离。至于她抓脸,是因为那个干部诅咒了她的孩子。再一种议论是说老太太活该,谁叫你养出这种白眼狼儿女!第三种是我这种:社区的人也辛苦,你看又要去医院接人,又要叫儿女收人,又不知拿手续,还被抓瞎!儿女也无辜,毕竟,那么多家庭感染真死了人的例子,你把老人往家里送,万一复发全家感染,怕不怕?而那位生儿育女的老太太,无助又无奈地坐在车上,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。

将心比心,真是生无可恋。

最糟心的还没有完结,昨天晚上临睡前看到,泉州一家酒店垮塌,这家酒店里集中了被隔离的来自所谓重点疫区的人员约七十人。祸不单行,就不说困在废墟里近乎活埋的恐惧了,仅仅是“来自疫区”,就要被隔离,让我想起中世纪的猎巫运动。

湖北人口接近6000万,武汉常住人口在2018年就突破1100万。现在全国新冠病人累计还未超过10万,就算这10万都是湖北的,相当于什么?相当于6000人里有10个人是病人。就算这里还有瞒报漏报的,那翻一倍,6000人里有20个人是病人。仅仅因为和这20个人是同乡,这5980人去哪儿都得隔离,冤不冤?隔离不说,你找个好房子啊;屋漏偏逢连阴雨,房倒屋塌,揪心不揪心?

当然,你可以说,新冠如妖氛魔雾,蛊魅难测;又有权威专家说潜伏期从14天到40天不等,出院转阴又复阳……总而言之,先隔离了再说。因此在湖北浠水县出了更不要脸的案例:两位火神山医院的参建工人,在疫情紧张期间,舍命去劳动,每天不过300元工钱。如此,“按照15天计算,每人共计发放4500元。洗马镇在两人隔离期间按照每人每天150元标准代收隔离期间食宿等费用,共计代收4200元,其他超出费用由镇政府承担”。也就是说,两位最可爱的人舍命干了15天,被扣了一半的钱。还剩2100元,平均一天工钱实得140元。140元可以买什么呢?我们小区团购的接龙单子上,好吃辣椒酱是20元一瓶。他们挣的钱可以连吃7瓶辣椒酱,每天可以吃半瓶。像桂林辣椒酱那种每瓶230克的,每餐可以吃个34克;也就是两大勺吧。

打字自此,我要开始自我审查了,表现出一个神经病不应有的样子。那么,以上种种,全部都违背了雷锋日记的优良传统。其实,雷锋日记有假有真的,我们知其然知其所以然,就可以自行分辨,我为了本公众号的存活,也要捡正能量来说:

第一,浠水政府防疫指挥部已经进行了严肃处理,把洗马镇的那个副镇长给免职了。并且,还在全县对参加火雷医院建设的返乡隔离人员进行了排查,没有向个人收取费用。在文件中,他们感谢“社会各界、各媒体单位和广大网民的关心和关注”——这是多么暖心的感谢啊,久违了!如果不是这么及时的感谢,我真的担心另一幕会发生,那也是在视频里看到的:有劳务中介盘剥工人的日工资,被打得落花流水。现在你要相信我的神经病又发作了,这不是应有的日记结尾。

第二,昨天我接到殡仪馆核对死者信息的电话,其中说到寄存骨灰的事情。我问道:寄存?多少钱一天?答曰:大概一天一百。这个事,我心里忐忑了。武汉现在多少家破人亡者,领取骨灰还遥遥无期;每天一百,两个月就是六千。要是像常凯导演一家,后人得准备几万块领取几位亲人的骨灰。万一疫情还有翻转,那是多少钱?话说殡仪馆的工人冒着生命危险操办后事,丧家付费也合情理。但是,按日收费,那就不是一般的负担了。我在小群里说了这个情况,果然有小哥给我反应到了市民政局。顷刻,本市民政局社会事务处同志来了电话,告诉我说:骨灰保存免费。瞧,这件事,不仅应该肯定;而且,应该免费的事务,如治疗免费等,各位群友还应该向我一样,努力反应争取。

第三,今天是三八节,收到各种什么快乐的问候。我心不悦,第一又没人发红包,第二又没有电影票,第三明知我们是如此的不快乐还要听些假话来祝福……对,唯一的可能是想加重我这个神经病的程度。正想着这个事情的道理何在,又看到一位美女妹妹的感言:她得到老公38元红包。妹妹是勇毅无比才貌双全的好女人,却也是一位癌症病人。38元,真的是难得的问候啊;如果和平时的贬损,甚至还曾被恶狠狠地摔倒在地的情景相比。这样一比,我又不明白红包的发明是为了让我们更快乐,还是更不快乐?我的美女妹妹在上帝那里找到了皈依和安慰,而我,作为一个神经病,自然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答案。

不过,作为偏离传统的伪日记体,我总算找到了下笔无语的出路了。对,看官,假如你要在方方妹妹那里找茬,来掐我。我是神经病我怕谁?

2020年3月8日于武汉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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